关于父亲的画像

王雪妍 

高考结束后的夏天，爸爸叫我给他画一幅色彩人物像。他坐在不甚凉快的茶几旁，用力且快速地啃着切成几瓣儿的西瓜，自豪地讲“我们闺女也能给家人画像了”。西瓜汁顺着垃圾袋沿缓缓流下，淡淡的粉红汇入杂物马赛克中，我望着那片水渍，出了神。

爸爸有一张平淡无奇的脸。在人海中相遇后瞄一眼，“这谁呢”，第二次相遇后又瞄一眼，“这谁呢？我干嘛瞄他啊？”，总之，他从你身边反复经过，你不会记住他。

拿起画笔，心中浮现起他的样子时，我会顺带想一想自己的脸。我总不满于自己的长相，大鼻子，小眼睛，爸爸每次听到我不自信的描述后都会无奈又欣喜地笑道：“遗传你爸的，没办法。” 无奈是我爸自己不是个帅哥，而欣喜大概源于他在我身上窥见了某种血缘上的奇妙的羁绊，这不是文字能清晰表述的。

画他先用白色起底。白色让我想到小时候与他联系的老式座机电话，和雨天他来接我放学时眼镜上泛起的薄雾。白色也是爸爸常穿的POLO衫颜色。在我小时候，他经常骑电动车带我去市内的湖里游泳，眼前是快速变幻的街景，腿边是温暖炽热的夏风，我就坐在爸爸的后面，一转头就是爸爸宽阔的肩膀，结实的后背。微微渗了点儿汗，不管。有蚊子黏在领口，我拍掉。享受这种惬意的同时我会注意到，手往前伸就能摸到爸爸的小肚腩：他锻炼总是三分钟热度，这个月刚心血来潮办完卡，下个月就不愿再去辛苦地做俯卧撑了，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。因此他穿POLO衫时肩膀处总有调皮的布料，不愿妥帖地依附于肌肉上，相比之下，肚皮处的布料显得比较听话，甚至隐忍，忍受那嚣张膨胀的肥肉。

在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去深圳打工，他背着个黑色的大书包，手上拎着笨重的行李，在七楼的台阶上缓慢拖行。我的哭声让爸爸的步伐更加迟缓，在我动物观察式的记忆中，他边下楼边回头，安慰我他会给我写信，会马上回来。看起来“笨重的”行李终于无法拖住他。最后一幕是爸爸眼中依稀闪着泪花儿。但他没出声儿。

画完衣服的底子，我开始画爸爸的胳膊。手。爸爸早些年是工人，流水线的工作让他的手变得十分灵巧，当我真正开始观察时，发现他的手指不是传统印象中的粗糙磨砺，而是细长且白，指节分明，这双老手写得好清秀的字，做的了美味的水煮肉片儿，。

他这双手也格外“宽容”。暑假余额已经不足，我边哭边赶作业，爸爸就在一旁坐着帮我赶语文古诗小册子…我们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埋头苦写，妈妈过来说“你个当爸的反倒像个小孩子了！”气的要拿锅敲爸爸，爸爸一边躲一边说“没办法嘛，女儿哭成这样，做不完作业交不了差呀”

“她以后做作业天天让你帮忙，看你怎么办！！”

“就这一次就这一次，我之后肯定会好好检查她过关的！”

“哼，王雪妍，王玉生，你俩就这样糊弄自己吧，德行！！”

我被他们的对话弄得又哭又笑，此时此刻的爸爸跟我站在统一战线，跟小孩子一样被妈妈训了。不过这件事之后爸爸果真没帮我做过作业，无论我如何以做家务考高分的报酬来“威逼利诱”他，他都摇摇头，叹了口气，接着给我讲我看不懂的数学题。后来我再问到他“有何擅长的事情”，他说….他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记…因此竟然有同事找他来模仿领导的签名……

“怎么样呀，让我先看两眼吧！”爸爸因为一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，有些疲了。他脖子向我这个方向执拗地伸着，想看清我眼中的他。我双手将画板抱起，左右来回晃动遮掩，哈哈哈，我还没有画到他的脸呢！这人，一点耐心也没有。我蘸了很大一拖肉色，在调色盘里和着白，眼神向爸爸脸颊延伸。腮帮子和脑门儿又沾了点粉色，他有点小粉红心态。每每我说起发生在国内的社会案件（比如一些贪污案、童养媳事件），他总说那是小概率事件，说中国人口基数这么大，发生这种事很正常。可我不这样认为。有时候他以外国恐怖袭击（枪击）事件为例证明中国多么安全，我也很不屑，我感觉这是在消费别人的苦难。争执，是常有的。我总是竭尽全力向他证明自己的想法正确，而他总是尊重我那不一定对的意见，原谅我激动时脱口而出的人身攻击，没有以父亲的身份逞威风。他真好！别人家的父女也许一辈子都不会交流这种问题呢。

爸爸的眼球总是微微泛红，因为他喜欢熬夜，尤其在年轻时。打游戏、看小说，在我早年动物式的观察中，他熬夜的样子像个能量还未耗尽的机器人，冰冷的屏幕映着机器人灰蓝的脸，机器人的影子陷进墙壁啦，只有手指尖在微微地跳动。我总感觉这样的机器人下一秒就要枯竭。他白天喝茶，当天晚上注定辗转反侧。不过爸爸笑起来整个人便不是冷色的啦，大鼻子开始呼哧呼哧吸气，脸变成猪肝红，红烧肉红，糖醋里脊红，罗山大肠汤红。我和妈妈的心里也红。这是爸爸给我们的礼物，一想到他我便想笑笑，笑纹从脸上一直蔓延到心里。

底色已经铺完，我开始画爸爸面部的细节。我的成长和爸爸的眉毛息息相关。他眉毛旁有一处疤，是顽皮的他在七岁时爬树摔的。这对眉头在我高中时没放松过，我不算个孝子。有时那眉头是锐利的刀锋，在我做错事时刮剃我的神经，歘歘歘，太冷了。那时我鄙视他的无能，厌倦他促我上进的敷衍说辞，“我长大打死也不变成你这种人！！” 我咬牙切齿。他，他突然颓了。纯青刀锋褪了宝色，山林野兽归于密隐。后来随着我长大，我发现自己与父亲相像的地方越来越多了。而如今的他与温暖的底色不同，岁月所赋予他的细节几乎粗粝…皱纹是赭石色，薄薄耳翼旁的血管是蓝紫色，头发是斑驳黑白色………爸爸老了。

爸爸是何时老的？在高中时，爸爸的衰老都是我用余光观察到的。

我，用余光观察到夜晚放学他微微弯曲的后背，爬山时不再利索的脚步（大人似乎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衰老，每次不小心注意到这些细节又被爸爸笑嘻嘻地掩饰过去了。他才不想服输呢。）……尤其是那对儿释然的肩膀。记得就是今年夏天，爸爸得知我被暨南大学录取后，攥着手机呆坐在沙发上，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。他傻笑，然后望着电视，目光并无焦点，发呆。逼压他的那股气，那关乎女儿命运的压力已经消散，他放松了一下肩膀。在那一瞬间，我看到了他的苍老。

浓稠的黑白色用于涂抹他的头发。这黑白色在我眼前化为离家后每次与他聊天的字幕。白屏如雾，狭小范围内写意地装下河南到广州的千里路，黑字如山，厚重的萧峰穿过云层漏出一句简单的问候。不愿上大学这件事儿变成一道分隔我们的鸿沟，不愿单调的黑白填满我们曾斑斓的色彩。

我停下了打字的手。脑海中关于给父亲画像的想象已经停止，但对他的思念却止不住了。能给父亲作画的我是多么幸福啊！能在千里之外有个让我牵挂的父亲多么幸运啊！苏轼有个喜画竹的好友，叫文同，他画竹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。苏轼夸赞他“故画竹，必先得成竹于胸中。” 我闭上眼睛，父亲母亲的画像立刻浮现，眼睛张开，画中的人是谁已不重要。